【中国新闻时讯通讯社 陈运发 图/文南巧琴】我的父亲生于一九四六年四月初四,一九四六年是农历丙戌年,故得名南丙戌,这一年是民国三十五年。母亲生于一九四二年腊月二十二,是民国三十一年,应当是略有文采的外公为母亲取的名字王小娴。他们二老一九六三年冬拜的天地,一九六四年农历十一月,大雪封门的冬月生下的我。天寒地冻,怕我被冻死,爷爷为我取了好听的乳名:暖。
我与父亲最早的美好记忆是小学时,我们父女联袂演绎样板戏京剧《红灯记》李铁梅唱段,我唱,父亲拉二胡伴奏,唱的不知道荒腔走板到何种程度,父亲的二胡拉的还真能听。我有时很奇怪父亲他们那一代人,学历都不高,可几乎无师自通一样会很多技艺,父亲写一手好字,算盘打得飞快,这是他们念书操练的日课。父亲还和村里小伙伴们演戏,这是拜江青女士普及样板戏之功,我四岁时在台下看他演大地主南霸天,感觉南霸天真是个大坏蛋。
跟我先生闲聊小时候唱李铁梅的趣事,先生调侃我:爹是你的亲爹,奶奶却不是你的亲奶奶。南丙戌的身世在水泉村从不是秘密,父亲的生父姓李,养父就是我的爷爷姓南名清贵。我很小即知道父亲不是爷爷奶奶自己生的,但我们一家人比村里别人家都要亲,别人家的孩子叔伯大姑二姑一大群,我们家只有父亲一人。
奶奶讲父亲生下来就被抱到我家,村里甚至周边十几里的村子里有与父亲同龄小孩子的母亲们都用母乳喂养过父亲,我的父亲是吃百家奶长大的。奶奶多次讲起有天去外村给父亲找奶吃,回来路上怕晒着父亲,带个大帽子只顾为她的宝贝遮阳,走岔了道,多走几里地才发现,而奶奶是一双小脚在崎岖的山道上蹒跚。我有时候觉得人们斤斤计较于血缘关系真的是很荒谬,爱是一种驯养关系,就像小王子说的一样。而在最庸常的生活场景中,甘愿施予的爱才真正富有照亮暗影的温暖光华。
记得有次我与父亲一道去参加二伯父的葬礼,进门看到二伯的遗像大吃一惊,二伯与父亲俨然一对双胞胎,而且帅到可以与任何一位民国美男相媲美。小时候见到过父亲两张与朋友的合影,一位是公社卫生院的医生刘文忠叔叔,一位是邻村的武装营长谢长兴叔叔,的确三位帅哥,但属父亲最帅。最早的印象是父亲每天早晨哗哗啦啦地洗头噗噗噜噜地洗脸,风雨无阻,动静着实比较大,大约是在隆重地对待自己的美吧。
一辈子没有亲自生育的爷爷奶奶,得了父亲这样一个活宝,万千宠爱可以想见。只有一次,十来岁的父亲爬到我写过的那棵魔幻老柿树上掏鸟窝,刚下过雨的树干光滑异常,有人告诉了爷爷,爷爷又担心又怕惊着他的宝贝儿子,用平静如常日喊他吃饭的口吻,远远告诉父亲家里有人找,然后再慢慢趋近在树下接着父亲,落地之后,才唯一一次打了父亲一巴掌。
爷爷奶奶去世后,我能感觉到父亲的孤独。再往深处想想,作为独子的父亲,成长过程也是孤单的。有次堂兄喝多了酒,跟我讲三伯父去世时叮嘱他:你丙戌叔一个人在水泉村,以后要常去看他。我们两人在电话两头哽咽难言。而分明的是,父亲是一个多么乐天的人啊!与他有过交往的人只会感觉趣味无穷。
堂哥也说,幸亏丙戌叔抱去水泉村,从小到大没咋吃苦。这边家里孩子多,你三伯那么聪明却上不起学,只念到高小,一辈子都不愿种地,认为自己的智商根本不是为种地而生的。他老人家四个儿子,从小学校长、大学教授、研究生到博士后,三伯父的自信真实不虚。听三伯母讲三伯父的段子,简直萌翻。
昭平湖水库北边淤积的类河套区域,每至水位下降裸露之后,住在库区的人家便赶紧抢种,特别是冬小麦,常常有绝好的收成。但30年前收割全靠人工,每至麦熟季节,三伯父与三伯母率领李家重儿郎开拔到麦田,百里沃野,麦浪滔天,三伯父戴着一副高度的近视眼镜瞭望凝视,面对浩如烟海的麦浪滚滚而来,如同看见洪水猛兽一般,他老人家惨叫一声:娘啊,撂下镰刀掉头便跑。
不知他云游去了哪里,反正是麦秸垛好了,他也就回来啦,年年如此。有时候我想,中国的八亿农民,囿于土地的智者不知有几亿。在最底层的土地上生存挣扎讨生活,旷野的风和阳光有多慷慨,贫瘠和无奈就有多凶猛。生长于斯,因知悉其全部的黯淡,我从不看农村题材的任何艺术作品。因为胆怯,所以逃避。
我的父亲对于种地也了无兴趣。他小时候的理想有两个,要么当驾驶员开车,要么杀猪。雷人吧!倘若你不知道杀猪也可以成为理想,那是你不知道杀猪也有无穷奇妙。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到哪儿去找车开呢,哪像现在出门都是停车场。父亲是13岁因个头高没有念完高小被下放回家参加大跃进劳动的,一开始在村里任武装营长,大队会计,文革期间的劳动间隙,在大队组织宣传队排练样板戏,那时侯农村正人畜兴旺,同龄的小伙伴也多,正当风华正茂的父亲年轻时也有着瑰丽的青春和美梦。
后因我在《水泉村风物志》提到的余氏父子案,父亲与因言获罪的余仕学共同演戏要好受牵连,离家去了江河兵工厂当农民工参加建厂,之后又去朝阳贯的铁矿挖矿石。我跟着父亲去过铁矿坑口,六岁的我感觉殷红的铁矿石神奇无比,震撼我的应当主要是山峦被剖开后泄密一般的惊诧。由于挖出的铁矿石含铁量低,铁矿很快停产。农民工父亲在历练中成长。
没有笑傲江湖也没有中国好声音,有着影视明星颜值与演技的父亲左冲右突,参与到贩卖牲畜的乡村贸易之中,父亲讲从乡下买头牛到镇里卖了能赚几块钱呢!是1970年前后,当时一枚鸡蛋六分钱。那时供应奇缺买肉要肉票,国家鼓励饲养牲畜的优惠政策是卖牲畜奖励购粮证,就是说父亲在贩卖过程中不只赚了钱,也为我家积蓄了粮食。至今仍记得父亲用卖猪条换回满大缸的稻谷,我和母亲用石臼舂米的辛苦,金黄的谷壳紧紧保护种子的胚芽,并不轻易让人剥离,而手工舂出的米粒仍穿着一层酒红性感的纱衣,吃起来确有不一般的滋味。
我的母亲王小娴,与父亲是标准的姐弟恋,他们生育四女二男,六个子女耗尽了他们的青春年华。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没有生过病,也没有休息的时候,无论冬夏,夜半梦中醒来,母亲都在做针线。父亲不在家,白天要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家里的活只能加夜班。有时反观自身,我的脾气秉性来源于父亲,而我的做事风格和生活技能确是传承了母亲的智慧。
父亲母亲对子女的教育很少言传,更多的是身教。深秋,也是这样的天气,阴天小雨,生产队分红薯,母亲挑两只筐在前面,我个篮子跟着,磕磕绊绊的山路,母亲在前面滑一下,我心里咯噔一下。但母亲以一种习以为常的坦然从不抱怨,对父亲也很少依赖。
我幼年的事情都是母亲给我讲的。比如从生下来开始夜哭,别人家孩子哭一百天算了,我哭的更长,声音更洪亮。端的是因为缺钙晚上睡不实醒来一片黑暗恐惧而泣,这种对暗夜的惊恐持续到我四十岁方才从心理上解除。夜哭停止后,开始早醒,闻鸡而起,数九寒天,公鸡一叫我便不再睡觉,蹲在被窝事烦母亲,母亲只好调动全部的知识储备对我进行早教,我大约是没有输在起跑线上的吧!
母亲的勤劳在我们村里没人能比,你比如冬天的棉衣只有一件,脏了,母亲等我们睡下开始拆洗,用火烤干,连夜缝制,第二天干干净净穿上去上学。在塑料凉鞋进入山村之前,我穿的是母亲手工制作的布凉鞋,鞋脸上挖开的凉洞是用彩色丝线手绣的造型,一位母亲的巧思和慈爱全在里边。
我的第一双塑料凉鞋在穿上的当晚被邻家的小狗咬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的我,把小狗诱到一口积水的破井边,意图把小狗踢下井去,但到了井边,不知为何我抱起小狗回了家,完全原谅了它。法国天主教作家莱昂.布洛依说:“人的心里有着尚不存在的地方。”离开井边的一刻,我幼小的心底恍若推开一扇窗,悲悯之光倾泻而入。“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忧郁之神莱昂纳多.科恩沉郁的唱着。
母亲半日制念到小学四年级,出嫁后在水泉村油灯般熬日子照亮温暖自己的一群孩子。作为一个最为普通的家庭妇女,却屋顶般笼盖起一个家庭生活的穹庐,如果说父亲在那个物质奇缺的年代让一家人不至挨饿,母亲确实调动了全部的智能周全着一家人的衣食无忧。虽然当时懵懂并不觉得,即便是现在儿时的玩伴重聚也会说起小时候对我的艳羡。我从父亲母亲那里得到一种真传,就是对生活的热忱,无论日子有多艰难,都要调动全部的力气面对。这是一种拣择之后的态度,更是一种家风承传。因为不只是我,姊妹六人均是如此。
如果追溯父亲幽默乐观的人生态度,应当从爷爷那里找到根源。我的父亲母亲晚年因为多子多福,也算老有所依,颐养天年。我的爷爷却于上个世纪中叶鼓励生育的年代因无生育确保了生活的温饱无虞,略有盈余。因略有田产土改时被划为中农成分,就像中庸之道的教义,居于中间得以安全。
父亲讲小时候花钱不用向爷爷张口要,爷爷告诉父亲钱就放在床头边荆席上面的羊毛毡下,上学走需要多少自己去拿。直到我小时候也被爷爷告知从那个羊毛毡下面取钱,不用刷卡,亦无密码。在我工作之前,只要开口问父亲要钱,都是有求必应。这种对待金钱的开放式态度延续到我还是如此,儿子、女儿花钱都是去放钱的地方自己方拿。
把钱花到什么地方哪里才是该花钱的地方,甚至如何赚钱需要引导,而作为父母在子女该花钱的时候没有放钱之地,若非不可抗拒的客观因素都是没有尽职尽责的怠惰。在今天,对待金钱的态度仍是决定一个人幸福指数的关键所在,而不让金钱过早成为孩子的羁绊,过早在其体内植入追逐金钱的渴念,对其一生都会有深刻的影响。我见过长在悬崖峭壁上的树木,它们都是长歪的,好像摇摇欲坠。而平坦之处的树木则挺拔高耸直插云霄。为人父母,希望为子女营造一块平坦之地大抵是最小限的愿望吧。
我有时会思索父亲母亲之间到底有没有爱情,思虑再三,答案都是否定的。在生儿育女的漫长历程中,除了艰辛无比,短暂的情感升华肯定是有的,但他们的意念里不会有爱情这个词汇,因为他们没有这个闲情逸致。事实上,在我的记忆和印象中,他们各忙各的甚至很少协作,因为互不依赖,保持了一种人格意义上的独立。而这种格局直接影响了我对婚姻爱情的根本理念,我同我的先生很少奢谈爱情,彼此独立却清楚自己的职责。
父亲如愿实现自己的理想去镇上的食品经营处工作时,已经27岁。早年在父亲对这一职业的爱好初露端倪时爷爷是坚决反对的,全天下父母对子女的期望值一样高,何况是这样一棵倾心尽力的独苗。我无数次现场观摩过父亲的工作场景,父亲游刃有余一边工作一边与顾客妙语连珠地闲聊逗趣,记录下来都是绝好的相声桥段,端的是心胸旷达妙趣横生。由最初的临时工做到镇上食品经营处的负责人,几乎连年被评为先进,我的嫁妆里有一条纯羊毛的毛毯都是父亲的奖品,因为看起来太华丽,他们舍不得用,给了长女作陪嫁。
父亲在奔赴理想前程的征途上迈进的时候,我在《回忆我的家乡水泉村》里写过,母亲在家养蚕缫丝织绸。手工织绸要经过选丝、络丝、整经、打纬等多道工序。小时候看爷爷和母亲在院子外面往经线上刷浆,因为小感觉工程十分浩繁壮观。手工纺织出的柞丝绸,还要洗练染漂,整幅的绸布晒在院里的确是我少年时代居于乡村罕见的盛景。
早在1914年美国旧金山举行的万国商品博览会上,鲁山丝绸获得金奖被称为“仙女织”。 仙女也要辛苦织绸?都是农人的妄念罢了。而鲁山丝绸的确有悠久的历史,儿时家里的被子都是母亲手工织的粗毛绸,被染成玫瑰红色,艳丽而不失厚重。母亲曾为父亲做过几件绸布衬衫,有一件短袖的缩水变小了,我婚后还曾穿过。母亲亲手织的绸布,至今仅剩下我的一块枕巾,成为最后的纪念。
母亲已经74岁,一生素食的母亲如今依然身体健朗,除了累年的劳作使她背部微驼外,腿脚灵便鹤发童颜。而分明的,母亲的一生干了别人三生也不止的活,除了身体的操劳,常年以瘦弱的肩膀独挡生活的重压,承受邻里之间不可避免的摩擦,在爷爷急于抱到孙子,而在连生四女的紧张家庭气氛里母亲的自卑和无奈,这些都没有压垮一个最普通也最伟大的乡村妇女。
现在母亲与退休后的父亲一起,还种一块地的粮食,每天侍弄自家吃的小菜圆,养鸡,喂猪。闲下来就做健身操,以不停歇的活动抵御操劳大半生的伤痛累疾。初一十五去庙里进香,以一个佛教徒的规制要求自己。有时候,看见母亲,真想大叫一声:王小娴!我爱你!而在水泉村,母亲的名字是没人叫的,村里的长辈以我的名义叫她“暖她娘”,父亲也这样叫,同辈里比父亲小的叫她嫂子,比父亲大的也叫“暖她娘”,小辈的叫母亲婶儿、母。唯有外婆在世时,每来我家总是“小娴”、“小娴”的叫的很好听。
有天陪父亲去医院看病,迎面走过来一位与父亲年龄差不多的老人,老远伸手与父亲握手,嘴里叫到:南书记!我先是略为惊诧,后又哑然失笑。与弟弟说起此事,弟弟不无嘲讽地讲:那即是说我们也是官二代啦!父亲也并不恼,他的幽默风趣远超我们姐弟。
父亲退休后被村人选为村支部书记,我们姐弟几个谁都没有在意,前几年是调停村人矛盾,为全村红白大事理事,甚至直接掌勺做大厨。父亲从爷爷那里传承了品鉴美食的爱好,作大厨的弟弟做的菜也没有父亲的私家菜好吃。近两年却要常常在村部值班,有天我约好医生为他看病,打电话叫他,他竟然说世界银行的人今儿要来村里。我们的南书记竟然忙得连看病的空都没有,我为此大为光火,但没有人能阻止他老人家我行我素。母亲虽然对此嗤之以鼻,也常常视而不见,仿佛对父亲的一贯不着调习以为常。
客观公正的说,南丙戌同志具有他那个时代中国男人的标本意义,在他们的家庭伦理观里,自己家的事都不是事,他们的人生意义在家庭之外的虚拟地带。
父亲平生执屠猪之刀为职业,却天生一副菩萨心肠,与人共事唯吃亏才心安。房前屋后的空地,责任田边的树木,谁家想要与父亲说声即可据为己有,在我看来也并非是没有主权意识,而是他从没有把那些身外之物放在心上,也或者如三伯父不承认自己的农民身份,父亲也并不认为他的王国在那个小村里。这种豁达的为人处世态度直接影响了他的子女,比如我的为人处世原则,正如华莱士所说,“与遵守这样的一项准则有关:道出你能施与爱的那一部分,而不是你只想被人爱的那一部分。”写作亦是如是。
若用几个词汇来描述父亲母亲,有可能是这样的:
南丙戌,直男,善良、勤劳、责任心强、机智幽默、乐观旷达,品行无亏;
王小娴,男人婆,善良、勤劳、聪慧、责任心强、忍辱负重、自强不息、人格独立。
写下这两串貌似溢美之词实乃远远不够的词语,心下的愧疚无以言表。正如描写帝王将相要用雄才大略,寻常百姓只能用勤劳善良,不如此又该如何呢?
扫描本文章到手机浏览
扫描关注新时社官方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