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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东燕郊--一群尚在梦中的追梦人 何日能醒来

新时社网北京讯(陈宝红报道)这里,每天有12趟公交班车开往北京国贸桥,每天有顺丰、申通、中通等15家快递公司的车辆穿梭在各个小区,每天早上有十几万人登上大巴到北京上班,电话区号是“010”,收件人地址填写的是北京东燕郊###。

燕郊镇,这个距离天安门30公里的小镇隶属于河北省三河市,但来到此处的杨彪不断听到的是“来北京七环,圆财富梦想”的口号。在安静的住宅小区里,在没有特异之处的房门后面,满脸通红、唾沫四溅的“导师”,向客厅里挤得涨红的上百张面庞,描述出金色的前景。
第三季.png投资49800元,回报是450万元。听清楚了,这将是“老百姓最后一次暴富的机会”。

燕郊的很多角落都弥漫着这种奇幻的梦。但梦境只在白天发生。燕郊被视为北京的睡城,这里的夜属于北京的上班族。

这是杨彪在燕郊听到的难得的一句真话。每天早晨,随着去往北京的最后一班通勤车开走,天南地北的口音准时接管了诸多社区。在那些租来的不起眼的屋子里,隐秘的成功学课程开讲了。

听到精彩之处,听众用挥舞双手的动作取代鼓掌来表示欣赏,因为“这样才不会扰民”。


7月8日这天,燕郊上上城第三季的一个房间里,“长和公益基金会”开始了新一轮授课。

只看环境,很难想象这是培养人上人的“富人俱乐部”。不到30平方米的客厅足足塞了200多人,大腹便便的男人将自己摁在低矮的廉价的塑料板凳上,不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空调和风扇玩命地转动,人们依然汗流浃背。导师是一位少妇。她扯着嗓子大喊“听过我课的先出去”的同时,坐在第一排的老汉吐了口黄痰,抬起脚碾了碾。

“讲师”在授课.jpg导师这天讲的是“民间互助理财”。据说这是“国家正在试点推行的富民项目”,而大家的脚下正是“国家金融改革开发区”。每个人只要缴纳49800元,再带来6名亲友,就能“以小博大”赚到450万元。

手指夹着马克笔在黑板上飞快运算,精细的模式被描绘了出来:从带着初始资金成为最低的“发展层”,到成为最高的C3级别,一共要经历5个层级。随着层级上升,下面的成员也越来越多,3个、9个、27个……每个新成员的款项,会被“互助”给上层。如此一来,等到成为统领243个成员的C3级大家长时,450万元也就进了腰包。

“可这钱不投资、不运作,怎么赚钱啊?”后排一个胡子拉碴的小年轻合上手里的老式翻盖手机,呛了一句。

在不同的课程上,杨彪也产生过类似的疑问——这是不是传销?


“选择比努力更重要,辛苦一辈子是因为方向错了。”少妇挥动着戴满了菩提子、白银和水晶饰品的双臂向大家保证,没有第二个这么轻松、公平又不担心赔钱的好项目,绝对没有。

无声的鼓掌如期而至——不同肤色的汗津津的手臂在头顶挥舞。

“绝对保本”,这也是引诱孟林的终极原因。这个来自呼和浩特的中年汉子前半生帮人开出租车,至今都没辆自己的车,5万元钱差不多是他家里一半的积蓄。

介绍他入伙的好兄弟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亏钱。半信半疑的孟林差点在第二天选择离开,第四天“特别挣扎”,到了第五日,他跃跃欲试——由浅入深的课程逐渐发挥了威力。

听了7天课,他问的每一个人都在强调,“只要交钱排队,哪怕不干活,别人也能把你推离发展层。。”
导师在演示理财模式.jpg这彻底让他动了心。用“导师”的话说,过去的资本运作,发展的下线都是自己的,导致强的更强,弱的更弱,体系容易崩盘;而在这里,所有新成员都被随机地分配到老成员手下,哪怕什么都不做,也能分一杯羹。

至于在发展下线上“能力特别强”的人,可以通过“抢点”直接升入领导层。 

杨彪就被这一“公平”的设定击中了。

“劳动就能赚钱?那农民岂不是最富裕!我的朋友们,那些富人比你们优秀吗?你们甘心一辈子被他们利用吗?”“导师”是这么说的。

杨彪承认,尽管屋子里闷得喘不过气,这句话还是让自己的内心狠狠地颤了一下。

第二天,他向介绍人——自己的亲姐,借了5万元。

有时,打动一个人只需要一句话。

50多岁的欧阳乐浩被称为“长和公益基金会”的明星导师。习惯穿亮色立领衬衣的他当众展示了自己的简历,自称曾是某上市公司的董事,如今则出现在上百张面孔前,用口音浓重但高亢自信的腔调大喊:“兄弟姐妹们,今天我讲的话有一句能打动你们,就是我的福报。”
每次讲课他都带着哭腔,把自己离家时妻儿的痛苦复述一遍。家乡老父老母的佝偻背影也是必提的。情到深处,欧阳老师把幻灯片的翻页笔一丢,双手抹起了眼角。

“要是父母……百年了,我们还没成功,那是……多大的不孝啊!”

高潮来自“长和创始人”王西平的故事。在哀伤的背景乐中,欧阳乐浩低下头,以一种诗朗诵的表演状态讲述:王西平的家庭在1987年遭遇剧变,他和父亲、兄长同时被查出了肺癌。为了照顾母亲和年幼的侄子,他才决定活下去,并且实现了命运的逆转。

故事讲完,现场沉默了。

而在接下来的一堂课中,自称法号“寂坤”的居士老太开导起了满屋子红着眼圈的听众,“一个人成功叫成功吗?不叫。只有去帮助更多珍爱的朋友,我们才能有福报。”

煽情不是“导师”唯一的风格,有人会结合“现实”,用普通人的生活压力增强共鸣。

自称武汉一所重点大学教授的商鸿坤就表现得极为焦虑。他斩钉截铁地预测,倒闭的工厂、失业的工人将会越来越多,生活只会越来越难。

拍拍写着“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万岁”的黑板,“商教授”表情愈发痛苦。“现在的医院多坏啊?久治不愈、药费白花,死都没尊严。打针、化疗、手术、太平间,一切都是计划好的。这样的日子,还怎么过?”

归根结底只有一个法子,就是投入49800元,成为有钱人。

听到这,大家几乎都乐了,还有人忘了听课纪律而情不自禁鼓起了掌。老师在一片笑声中宣布“下课”,并表示,将来还要成立一个10亿元的西部开发基金,“毕竟利国利民的人才是精英”。

在这余韵悠长的课后,饿极了的听众一哄而散。有人从坐在小板凳上的人腿部直接跨过去,还有老头儿在门口挤掉了鞋,被后面的人推了一把,“你他妈挡我路了。”

礼仪在摩肩接踵的出租屋里微不足道。成为“利国利民的精英”,才是头等大事。

对于杨彪这种没有读过大学的人,燕郊给了他“求学”的机会。

因为,他们正在参加没有学费又减轻社会就业压力的“社会大学”。这里实行选课制度,每个人都可以去自己欣赏的“导师”处自由听课。而“导师”多是“成功前辈”。

商鸿坤打比方说,“发展层”成员是小学阶段,最高级就是博士后,“可以为国家做贡献了”。

每天课后,大妈都会把拖鞋提前摆在门口,然后把六菜一汤端上餐桌。餐后,大叔会开一瓶啤酒,招呼大家去沙发坐坐。听说年轻后生和父亲关系不好,他会搂着前者的肩膀,认真地规劝,“知子莫若父,你和你爸的关系一定要搞好。”

有人要出去走走时,没人会阻拦。大妈随手就把钥匙塞给对方,只嘱托一句,“早点回来,注意安全。”

这时,如果有人提到“传销”这个词,几乎会遭到其他所有学员的怒视。大叔颇为委屈地说:“吃住都管,随便进出,朋友之间考察个项目,怎么就说到传销上了?”

一份从内部流出的《行业规范》显示,这个组织的所有温情,都经过精密的编织。

在领导层才能过目的《行业规范》里,给什么人做什么菜,以及面对新人该说什么话,都被详细地规定。“使用工作姓名”的条目表明,几天来交心的大哥大姐,其实连姓氏都是个谜。“下线”“分钱”“讲课”这些词也统统是绝对禁忌,必须用“合作伙伴”“互助金”“分享”来代替。

燕郊的出租汽车司机孙万平,前两年经常被传销头目包车。在他的记忆里,太多男男女女假借“谈恋爱”的名义,骗外地人来发展;甚至有不少夫妻在一个屋檐下,还各自邀约一个人来“谈感情”。

商鸿坤在课上描绘了这“大家庭”中“千万富婆”的美好一天:早晨买菜,上午讲课,下午练舞,晚上表演。而在另一个计划中,他更是满脸诚意地表示,要成立“长和婚姻介绍所”,为组织培养出1000对美满夫妻。

“活着就是胜利,赚钱只是游戏,快乐才是真谛。你们说,对不对?”这位自称辞去教授工作、寻找真正的人生意义的“导师”说。

“对!”满屋子齐刷刷的回应。站在商老师身后的女孩心疼地替他扇扇子。

杨彪曾经沉浸在那种温情中。在燕郊的十几个昼夜里,他是真的觉得生活那么美好,理想那么宏大,此前“很少有哪一刻这么轻松”。
温情只是将杨彪留在了燕郊,有关“中国梦”的解说,才把他真正带入了梦魇。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一周的时间,“导师们讲了好多厉害的政策,很多都是咱老百姓根本没法知道的。”

那位传授“民间互助理财”的少妇在第一堂课的最后,压低声音向新学员透露了一个“大秘密”,“总理说过,‘法无禁止即可为’,希望你们领悟一下”。

次日,需要“领悟”的内容变得更多。在“专讲法制”的一堂课上,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播放了一段打着中央电视台台标的视频,然后像播音员那样字正腔圆地宣称,“2014年11月4日”,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一位副主任,“让新型合作金融这一国家级富民项目正式浮出水面。其中所说的‘民间自发’‘限制在社区内部’,正是点名表扬了咱们模式。”

比如,“2020年,全面建设小康,还有三年半,9亿农民要奔小康啊,这怎么办?这就是出台好的政策让底层农民富裕啊!”

煞有介事的分析还包括,领导人说了,“要在2020年让60%的中国人成为年收入百万的中产阶级”,“只剩四年时间,不通过咱们,还有什么办法?”

听到此处,有农妇忍不住在后排尖叫:“和国家政策紧紧的,讲得真好!”

对政策的种种演绎,都在试图告诉学员,为什么他们没能“先富起来”,而“民间互助理财”是“国家表面打压、暗中扶持”的项目,为的是挑选一部分有胆有识的能人,为此甚至需要政府和媒体时常曝出一些“负面”,防止加入行业的人太多。

“这都是‘愚民政策’!造假违不违法?国家十几年不管,发展出个大温州。黄赌毒、黑社会犯不犯罪?东莞、深圳却一直存在。咱们国家是先有行为再有法,如果总老老实实等着法律出台,那就没钱赚啦!”

但是,对于“社会大学”的许多“学员”来说,这些字眼值得他们穿梭在楼宇之间追随。不少人生怕赶不上下一堂课,宁愿放弃等待电梯,徒步爬到20楼。更多人会在导师播放视频时,掏出手机一阵狂拍,作为说服亲友的教材。

闪光灯最亮的时刻,是成百上千人齐聚一堂的“迎新晚宴”。据“导师”介绍,每几天就要举办一场这样的晚宴,单是等着接人的出租车就能造成马路大堵车。
聚会现场.jpg7月10日晚,燕郊一家烤鸭店就承办了这样一场盛筵。近千人涌进酒店,从大堂一直挤到前厅。高分贝的喇叭播放着听不清的电子乐。就像一位摇滚巨星,在课上被反复提及的创始人、肺癌幸存者王西平,在主持人“用最热烈的掌声,请出伟大、可敬、可爱的王会长”的喊声中,被美女簇拥着粉墨登场了。

夜宴的氛围随着王的出现而沸腾。十余位C3级“大家长”手牵手走上舞台,接受台下的欢呼。女歌手唱起了“如果感到快乐你就拍拍手”。

宴会的部分功能在于进一步增加新人的“道路自信”。用欧阳乐浩的话来说,“距离天安门30公里的天子脚下,这么多人在做违法的事,可能吗?”

新人所能接触的许多细节都在强化信心。年轻导师代明明展示了一把“万能钥匙”,声称它可以让人在周边小区的所有安全门禁畅通无阻。

“居委会有权做这个主吗?”代明明转动着手中的钥匙。他遮遮掩掩地暗示,这事儿如果没有政府允许,警察早就进行了监管。

更重要的是,“新型传销模式不限制自由、严格控制扰民,绝对不发展本地人,参与者又能自由消费,对当地有好处,没坏处。”

燕郊就这样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很多住户都没有意识到,因自己的睡梦而崛起的城镇,真的寄托着很多人的“北京七环”梦。
接送客人的三轮摩的.png
7月10日那场夜宴后,学员打车回“家”的路上,有人向出租车司机打听,燕郊什么时候通地铁。

他们中的多数人相信,高楼鳞次栉比的燕郊就是北京的一部分。

就像孟林,刚来第3天就去了天安门和长城,把照片发到朋友圈,收获了此生以来最多的“赞”。

他自己很清楚,这是一生中离首都最近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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