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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谈论保护大象时在谈论什么?

与孙霄交谈后,很钦佩在如今的浮躁社会里仍有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愿意沉下心来,去钻研一项枯燥而又艰辛的学问,并且发自内心地喜欢,发自内心地忧虑它的现在和未来。
2016年,孙霄在研究生毕业时给自己定下两年的期限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如果做不出什么成绩就回去找工作。而到了今年夏天,他已经无业了3年。
在这3年里,他过着极简的生活,拒绝了许多的社交,自费到世界各地的大象保护基地、大象营去观察和学习,参与象学书籍的翻译工作,并在社交媒体上撰文几百篇,孜孜不倦地科普与大象有关的知识。
而支持这一切的动力都源自他对大象的热爱和同情。我喜欢它们的自由、野性、体型、家族文化、情感等一切。而同情它们的遭遇和命运,


2019年8月5日,马来西亚婆罗洲岛北部沙巴州桑达坎市附近,一只濒危的婆罗洲大象在森林中。当地棕榈油种植园遭受砍伐影响了野生动物栖息地
我爱大象,大象也爱我吗
孙霄的个人公众号象语(KnowTheElephants)里有一篇文章叫做想永远趴在大象背上的人,读来发人深省。主人公L是一个很喜欢大象的外国女生,因此来到泰国的一家大象营参与了一个叫做象夫训练课程的项目。
入营的第一天,出于好心,孙霄向L重点介绍了一头叫做Tutdao的雌象的情况。Tutdao曾经用鼻子扇过营地主、工作人员,四个月前还曾把象夫从背上晃下去,导致后者骨折休息了好几个月,是一头非常危险的大象。孙霄告诫L一定不要过于接近Tutdao,尤其不要站在大象与食物中间。然而,盲目的喜爱之情让L无视了这些警告,她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趴在大象的背上,或站在食物面前等着Tutdao与她互动。
孙霄说L的逻辑就是我爱大象,大象也爱我。然而这种意识在孙霄看来,其实是较畸形地理解了人和野生动物的关系。
大象是野生动物,它不在乎人类的感情,它之所以取悦大众或表现得喜欢,是因为能给食物。因此在象营看到的行为,基本都是为了讨食,很难说大象是高兴或生气。举鼻、点头等各类姿态(工作人员会称之为感谢)都是训练的,是一种对口令做出的反应或条件反射,并不能说明大象有感恩之心。如果一直逗大象、不给食物,可能会被大象用鼻子扇。
然而,受到当下许多展现人与动物相亲相爱的纪录片、摄影集或故事等的影响,许多人士很容易将自己的主观的情感或人与狗的关系代入到其他动物中,天真得认为我爱它,它便爱我。
L自己根本没意识到,大象没有伤害她,只是因为大象认为能从她那里获得食物。而大象确实有几次几乎伤害到她了。我和象夫都认为,如果她长期这样和大象相处,有一天会被大象严重伤害到。野生动物属于自然,人不应该去接触。
其实在中国的文化中,大象的形象也一直是温和和慈祥的,甚至因为中文中象谐音祥,大象也是一种祥瑞的象征。然而这些美好想象与现实相比,无疑存在着一定的差距。
这些词都是人类世界的词。大象和人不是一个物种,野象不会在乎人的死活、农田的收成、也更不会在乎人的感情。在大象分布区,被大象杀死是很常见的事,而大象破坏、盗食农田更是几千年都没有解决的问题。在东南亚的象营,工作象让人受伤的事很普遍。所有象夫、营地主都知道,他们随时可能被大象严重伤害,孙霄说。
大象从没有被驯化过
在日志里,孙霄对于自己为什么喜欢动物有一段很长的剖析。他回想起小时候曾经逮到一只喜鹊,因为好奇它会有什么反应,调皮地朝着它撒尿,然而玩弄之后,内心却出现了奇怪的感觉,那是孙霄对动物充满负罪感的最早的记忆。
后来他养过昆虫、养过蜥蜴,观察过鸟类,用孙霄的话说很长一段时间里,动物带来的快乐大多只是来自对动物美学的期待,追求的只是认知范围内的美、奇异和古怪,换句话说,那时的自己还不能从动物的角度思考问题,也未曾思考过动物是否能像人一样有道德和情感。
在大学时期孙霄开始吃素,并在学校里发动成立了素食协会,开始热衷参与各种动物保护的活动,也为此做过许多疯狂的事,而与大象保护结缘也是从那时开始。
大二时,孙霄了解到西方的马戏团已经逐渐摒弃了大象表演,放弃大象的根本原因是危险、人象共患病和饲养成本等问题,而直接原因是大象保护意识的提升。于是他参加了一个反对马戏团在北京鸟巢附近进行动物表演的活动。
他和朋友在马戏团附近一直待到表演结束后,趁着夜色偷偷摸进了舞台后方,在黑漆漆的帐篷里,他看到工作人员正用棍子抽打着大象。棍子一下一下地抽打在大象的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但大象无动于衷,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当时我觉得大象太可怜了。它们轻易地便可以杀死人,却没有那么做。
打大象是建立和维持等级关系的一种行为,大象不听话了,他们就会打大象,告诉大家我等级比你高,我要命令你做这个事情,你就必须做。而作为大象,因为不想受到伤害,就慢慢学会不去做一些行为, 孙霄解释道。 象钩就是一种常见的用来惩罚大象的工具。从外形上看它就是一根木棍,但木棍的上方有两个金属的尖端,一个是弯钩,一个是直直的短钉。弯钩是用来向人一侧拉大象,可以作用在象鼻、象耳、腿内侧、腹侧和背部等,直尖端主要是用于戳大象,迫使其远离。后来,孙霄在泰国的象营里也看到过象夫使用象钩去戳、钩、刺惩罚大象,这些都会在大象身上留下深浅不一的伤痕。


用于拷住大象脚踝和惩罚大象的象钩
然而,即便现在已经有很多动物表演开始宣称自己不再打大象,也有象营宣称放弃使用象钩。但孙霄认为只要有以大象作为主要赚钱媒介的盈利性机构存在,有象夫存在,有游客存在,为了控制大象的行为,不打大象几乎是一件不可能不发生的事情。甚至,当工作象和人亲密接触时,无象钩或一些象夫在兜里暗藏钉子,反而是对人安全的无视。
我们说训练大象,用的是训而不是驯,是因为大象始终都属于野生动物,没有被驯化成家畜,它们的灵魂始终都属于自然。
人与象关系的天平
研究生毕业后三年里,孙霄坚持在做的一件事就是科普大象学(象学,elephantology)。这一概念的提出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500~600年,在梵语、泰语、缅甸语、僧伽罗语都有对应一词的术语。
孙霄介绍道,那时主要关注的是捕捉、训养、疾病、繁育、种姓等方面,类似于家畜学。而在大象学中,我个人目前最关注的人象关系学,对应的词是Ethno-elephantology,这是我认为在建立健康人象关系的过程中最重要的知识。
导致孙霄开始重新思考人与大象的关系的契机来自于去实地考察的经历。过去我主要是单向的研究,之后去实地考察,经过很多农田,有农夫就告诉我庄稼被大象吃光,还有这些农民被大象杀死,他们向我表达对大象的愤怒,对大象的恐惧。当地部分的老人和小孩,和像我这样的外来人都不敢夜出,因为大象走路没有声音,它随时随地都可能出现,能杀死你。


2019年2月12日,为减少印尼亚齐省部分地区野生动物与人类之间的冲突,印尼亚齐省自然资源保护机构协同印尼保护反应队(CRU)转移当地训养的大象
孙霄在老挝调查时,也遇到过人象冲突的问题,大象把一些农户的庄稼都吃光了。当时我就很矛盾,因为一方面我喜欢大象,一方面我又不希望人因为大象而吃不上饭,因为在老挝那边部分地区没有保险去赔偿被大象损坏的农田。这时候我开始思考在人与象的关系中是否应该把人的地位放得比象更高。
后来去了非洲,孙霄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19世纪、20世纪时候,非洲当地人为野生动物牺牲了很多,为动物们让出了自己的家园、重要的水源地,让曾经的家园成为保护区、国家工作。而其中有部分原因是受西方动保意识的影响。
孙霄在非洲深刻体会到了这些事以后,开始把人放在人象关系中的核心地位。但同时这个问题也很复杂,当一部分人类成为受害者的同时,有一部分大象也永远是受害者。
我理想中的大象收容所
孙霄说,在考察象营时经常听到一些西方朋友说,自己一辈子只有一次近距离接触大象的机会,所以一定要触碰、要骑象。
因此,在泰国、缅甸、老挝、柬埔寨等地可以看到随着旅游业而发展起来的大大小小的象营,游客能在那里近距离地看大象,触摸、喂食、骑象和观看表演等,这类象营多是小型、私人或家族制的,是以大象作为主要赚钱媒介的盈利性机构。
但象营的水准参差不齐,象夫也有好坏之分。孙霄一直在思考象营转型的方式。如何提高大象的福利、如何做到不滥用象钩便可以维持等级和联结、如何在保证自身态度的情况下满足游客等等问题。


泰国清迈大象训练营的大象表演
我们所说的退役,指的是不再接触游客、不再工作。但大象每天要吃相当于自身体重4~6%分量的食物,谁来养呢?养老院也要交钱的啊,所以,大象不会休息的,它们干不动重活儿,就干轻活儿。家畜、工作动物都是干到干不动为止。
因此孙霄有一个最终目标就是建一个收容所,退役或租用工作象,让它们摆脱工作,回归自然。我理想中的收容所是有一块山,有一个有森林,附近有比较贫穷的社区,有河流,然后有游客,有志愿者,就是以科学讲解,观察大象行为为服务的内容,然后以开展志愿者和生态旅游的项目去运营。
除此之外,保护工作需要社区参与,社区是保护工作的核心。选择在贫穷的地方,可以给他们带来收入,在带动当地经济的同时,保护和恢复森林。其实还是把人放得很重的位置。
实现这个目标显然是不易的,在此之前,他也知道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去做。我的想法是,等我的资源、人脉、知识储备到最佳的时期后去实现自己的想法。而当下的研究、保护环境并不太理想。
让孙霄觉得特别触动的是在柬埔寨看到一头58岁的工作象成功得到了退役,重新回归到野外后又交到了大象朋友,不用再乞讨、拖木,自由自在地活动在森林中。
当看到大象跟朋友之间的这种互动,再联想到它为讨好人类而进行的非自然的表演型的互动,两者的对比之下,眼前的一切让我觉得特别触动。


坦桑尼亚米库米国家公园,两只年轻的大象在玩耍
孙霄说:科研圈有一句话,你越研究一个动物就越像这个动物。他说自己的性格在潜移默化中也沾染上了一些大象的特质,而这些特质里他最喜欢的是大象对待家族、亲友的情感。大象是母系社会,母象对幼象的关爱,家族内的平等、和谐。所有一切让我感受到大象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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