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郭红松
那个地方,蓦然间变得邻近了。近得仿佛就在身边,伸手就可以触摸到。
此刻,掌心中有一丝轻微的寒凉之感,分明是当初手贴在大理石墓碑光滑的碑面上时的那种触觉。但此时的感觉,十分确凿地来自眼前的骨灰盒。因为这个物体,因为抚摸它而产生的感觉,使得长期以来藏匿在意识深处的那个影影绰绰、飘忽不定的东西,一下子变得确切和坚实。灵魂受到一种突兀的叩击,仿佛身体被飞来的石块击中。
我说的是对死亡的感知。
两个多小时前,在八宝山殡仪馆火化室门口,家人亲属一同迎接了岳父的骨灰盒,驱车带回家中,放置在他生前使用的那张书桌上。八十六岁的岳父,生命化为另一种形式,寄寓在这个长方体的木质匣子里。青黑的颜色,也和墓碑近似。因为它的存在,在观念中那一道横亘于生死之间的巨大鸿沟,一瞬间化为乌有,仿佛强风掠走一缕云烟。
骨灰盒后面的书架上,摆放着岳父的遗像。不久之后,遗像将被烤制成瓷像,镶嵌在五十公里外的那一处墓园中、属于他的那一块墓碑上。
仅仅是一夜之间,将来容纳这个匣子的地方,那个仿佛不真实的远处,变得生动真切,如在眼前。
是在前年的岁末,预购了这一处墓地。那时岳父做完肿瘤手术不久,大夫对疗效不乐观的预期,让我们意识到这是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这个地方与十三陵山脉相接,驶出京藏高速公路不远。墓园视野辽阔,坐北朝南,背倚层峦叠嶂,地势由高到低舒缓地延伸。初冬时分,空气寒冽清新,阳光明亮澄澈,勾勒出山体刚性硬朗的线条。而经霜后的松柏和草地的绿色,又平添了一种凝重。整体的气氛肃穆、宁静、高远,合乎心意,所以当时就确定购买了。
岳父查出顽疾是在单位组织的例常的体检中。在那之前,他身体一直颇为健壮,极少生病,每天至少步行一万步。家里人都相信他肯定能够活过九十岁。虽然得知病情后,观念中的死亡开始萌生出了明确的形状,但由于他手术后一段时间恢复得不错,加上作为亲人都会顽强地抱持的期望,因此在多数时候,想到那个地方时,潜意识中仍然把它当作一个不甚确切的存在,一个远处。
直到两个月前,仿佛断裂一般,他的病情急遽恶化,一周之内两条腿先后瘫痪。然后是辗转于三家医院的病房间,各种抢救手段轮番使用,除了一步步地增加痛苦之外,没有效果。一周前的那个黎明,在熹微的晨光中,他呼出了最后一口气息。
现在终于明白了,对岳父来说,以发现病情为起点,他到那个地方的距离,是十七个月。
最后的数日,在高烧不断引发的意识谵妄中,岳父口齿不清地反复念叨两个字:回家。
此刻,他终于如愿以偿,回到了自己的家,回到这间他度过生命最后几年时光的屋子里,栖身在他生前阅读和写作的那张书桌上。房间里一应陈设,都是他最后离开时的样子。只是骨灰盒前面摆放的一碟数种水果,一缕袅袅飘荡的燃香的青烟和气味,让人意识到已然是生死暌违,物是人非。但情感自有自己的执拗,面对岩石一样坚硬的事实仍然不愿相信,迟迟驱散不尽那一阵阵袭来的恍惚。
这里只是他暂时的寄居之地,是迈向另一段旅途的中转站,一个承前启后的旅舍。那个远处,才是他的长眠之所。
已经确定了下葬的日子,是三月下旬的一天。西北方向的那一座陵园中,那个位于东区竹园中的墓穴,覆盖墓穴的石板将被移开,在家人的目送中,在哭泣和泪水中,在深深的鞠躬中,骨灰盒被缓缓地放入。
那时正值生机盎然的时节,满眼都是从冬眠中醒转过来的大自然蓬勃淋漓的活力:野草青翠鲜嫩,树枝摇曳新绿,迎春、玉兰、连翘等一批开得早的花卉也已经竞相绽放。在这样的背景下举行生命告别的仪式,显然更容易让人体会到生与死互相接续、彼此融渗的意味。
遗像上的岳父,笑容爽朗欢畅。这样的笑容,即将被镌刻在墓碑上,凝固成为一种超越了时光的永恒。
但将来,在漫长的日子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遗像上的那一双眼睛所望见的,将不会是下葬仪式上亲人们的悲恸和依恋。他看到的将会是另一种风景,缓慢,静默,递嬗往复。那是春天恣肆的新绿,夏天骤至的暴雨,秋天飘坠的落叶,还有冬天寂寞的积雪。在这一处远离尘世喧嚣的山坳中,时光的流逝和表现,充分依从自己的法则。
每年的清明节前后,还会有另外的日子,家人会来这里看望他。可以肯定的是,这样的场景会在此后的多年中反复出现。而悲痛将随着时光推移而逐渐减弱,等到多年后,每次的祭扫,更像是一次家庭的郊游踏青。当鲜花和水果摆到墓碑基座上,家人们肃立鞠躬时,每个人眼前都会闪现出当年他的样子,某一句话,某一个表情或者动作。哀伤不复汹涌和持续,但缅怀会在心中年复一年地叠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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